《隱形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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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. G. 威爾斯 [原著]
戚建邦 [翻譯]
天航 [監修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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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、陌生怪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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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
陌生人是在二月初某個寒冷的日子出現的。
他從布蘭伯斯特火車站的方向走來,戴著厚手套,提著小黑皮箱。他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透風,大軟帽的帽緣遮住整張臉,只亮出了鼻頭。他的肩膀和胸口都有積雪,皮箱最上面也是白的。
陌生人半死不活地走入「車和馬旅舍」,丟下他的皮箱。
「快生火!給我一個房間,然後快生火!」他往桌上丟了兩枚金幣,甩掉了身上的雪,隨即登記入住旅舍。
霍爾太太點燃壁爐,把新住客留在會客廳,親自去幫他準備食物。
冬天有旅人在伊平鎮停留是前所未有的好運,更別說遇上不討價還價的旅人。霍爾太太打定主意善待客人,要讓對方覺得物超所值。
等到培根烤好,霍爾太太輕蔑地向著女幫傭米莉大喊:「妳別無精打采的!快點打起精神!」接著,霍爾太太就帶著桌巾、餐盤、酒杯進入會客廳,竭盡所能地開始擺桌。
她驚訝地發現一件怪事:儘管壁爐燒得很旺盛,她的住客依然戴著帽子和穿著外套,背對她,凝視窗外的落雪。就連他的雙手都戴著手套,交疊在背後,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。
霍爾太太發現他肩膀上的融雪滴濕了地毯。
「先生,要我幫你收起帽子和外套嗎?拿去廚房烘乾好不好?」
「不用。」那人回過頭,語氣凝重地說:「我想穿著。」
霍爾太太這才注意到他戴著一副藍色的大墨鏡,大衣領上的絡腮鬍竟完全遮住他的容貌。
「沒問題,先生。你高興就好。這裡過一會兒就會變暖。」
那人沒有反應,再度別過了臉。霍爾太太擺好餐具,迅速離去。當她再回來時,那人依然站在原地,宛如雕像,全身包得緊緊的。她放下一碟蛋和培根,對他喊道:「午餐來了,先生。」
「謝謝。」他回答,等她關上門才有所行動。
霍爾太太磨好芥末,裝在壺裡,放上茶盤,再端去會客廳。
她敲了敲門,隨即走入。
客人顯得手忙腳亂,她依稀瞥見有樣白色的東西消失在桌後。她放下芥末壺,發現他的外套和帽子都脫了下來,擱了在火爐前的椅子上,壁欄上還有一雙濕淋淋的靴子,這樣掛著可能會令炭欄的鋼條生鏽。
霍爾太太直接走過去。「我要把你的衣物拿去烘乾!」
「帽子留下。」那名客人叮囑,嗓音很悶。
霍爾太太轉身,終於看見他抬起頭的樣子——那一瞬間,她驚訝到說不出話來。
原來對方拿著一條白餐巾捂住下半邊的臉,遮蔽嘴和下巴,所以聲音聽起來才悶悶的。但這並不是令霍爾太太驚訝的原因,而是他眼鏡以上的額頭全部用白繃帶包裹,除了粉紅色的鼻頭,整張臉竟沒有露出任何部分。
那人身穿深棕色的絨布夾克,豎起領子遮住脖子,繃帶下方與縫隙之間露出濃密的髮絲。一個人,整顆繃帶包住的腦袋,古怪得超乎想像,所以霍爾太太霎時嚇得僵在原地。
他沒有移開餐巾,只是透過墨鏡打量著她。
「帽子留下。」他隔著白餐巾說話。
霍爾太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便把帽子留在火堆旁的椅子上。她感到相當尷尬,說話吞吞吐吐:「我不知道,先生……這……」
「謝謝妳。」他冷冷地說,目光飄到門口,又飄回她的身上。
「我立刻去烘乾你的衣物。」
霍爾太太一說完,便帶著他的衣服離開客廳。她關門時微微發抖,神色既驚訝又茫然。
「真不想再進去!」她餘悸猶存,輕手輕腳地走去廚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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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客坐著聽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。
他看了看窗口,然後移開餐巾,繼續用餐。他吃了一口食物,疑神疑鬼看了看窗口,才再吃一口。
接著,他起身,拿著餐巾走到窗前,拉下整片百葉簾。
會客廳變得昏暗。
他這才感到輕鬆,走回餐桌享用食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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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個可憐人應該出過意外,又或者動過甚麼手術……那些繃帶真是嚇了我一跳!」霍爾太太自言自語。
她加了些木炭,攤開曬衣架,把住客的外套放上去。
「還有那副眼鏡!令他看起來就像戴著潛水頭盔!」
她把客人的圍巾晾在曬衣架的角落。「他還用餐巾捂住嘴巴講話!我猜他的嘴也受傷了。」
霍爾太太心念一動,轉身喝問:「米莉!馬鈴薯切好了沒?」
當霍爾太太過去收拾陌生人的午餐,發現他在抽煙的時候,始終沒有揭開嘴前的餐巾。她就此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,這個人的嘴在意外中受傷或者毀容了。這時候,陌生人吃飽喝足,正背對窗戶坐在角落,講話的語氣沒有之前那麼令人反感。
「我有行李,放了在布蘭伯斯特火車站。請問我要怎麼把行李送來這裡?」
「明天我們可以找人過去拿行李。」霍爾太太說。
「明天?不能更快嗎?」陌生人問。
「不行。」霍爾太太搖頭。
陌生人在會客廳中待到下午四點,一直坐在火爐前抽煙,大半時間紋絲不動,說不定是在打盹。霍爾太太經過門口,偶爾會聽見他自言自語,來回踱步,最後又坐回椅子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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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四點,鐘錶匠泰迪來到旅舍的吧台。
「霍爾太太,天氣實在太糟糕啦!」
屋外大雪紛飛。
霍爾太太看到泰迪有帶工具包,便說:「泰迪,既然你來了,可以請你看看住會客廳的老爺鐘嗎?分針會動,鐘聲也很響亮,但是時針一直指著六點。」
兩人一同來到會客廳外面,敲門進入。
陌生的住客正坐在火爐前打盹,繃帶包覆的腦袋垂向一旁。
火光照得會客廳紅彤彤的,忽明忽暗。霍爾太太在開門的瞬間,彷彿看到住客張開大嘴——嘴巴大到佔據整張臉的下半部。
接著陌生人突然驚醒,站起身來,揚起了手。
霍爾太太打開整扇門,房間頓時變亮,視線也變清楚了——只見陌生人用圍巾遮住下半邊臉,就跟之前用餐巾遮住一樣。
「應該是剛剛太暗,我才有錯覺吧?」她心想,恢復冷靜之後,便說:「先生,不好意思打擾,這個人是來修鐘的。」
「修鐘?」他睡眼惺忪,左顧右盼,終於稍為清醒,便回答:「沒問題。」
霍爾太太去拿油燈,陌生人開始伸懶腰。
油燈來了,泰迪也跟著進入會客廳,一看見滿頭繃帶的怪人,果然也是嚇了一大跳。
「希望沒打擾你。」泰迪說。
「還好。不過據我了解……」陌生人轉身向著霍爾太太。「這個房間應該歸我私人使用。」
霍爾太太說:「我以為你會希望把壞鐘——」
「當然——但原則上,我不希望有人打擾。不過,我很高興有人進來把鐘修好。」陌生人回答。
「樂意效勞。」泰迪本來想道歉離開,但既然對方這麼說,便不得不過去修理老爺鐘。
陌生人轉身背對他們,說道:「等鐘修好之後,我想喝茶。」
霍爾太太正要離開,陌生人又向她問起火車站的行李。她說她已經跟郵遞員交代清楚,郵遞員明天一早就會送來。
「妳確定最快得要明天?」
「確定。」
「我該解釋清楚……我是個實驗調查員。」
「是喔?先生。」霍爾太太語帶敬佩之意,照她理解,實驗調查員就是科學家的別稱。
「我的行李裡有我的實驗器具和設備。」
「確實都是很重要的東西。」霍爾太太說。
「我很急著想要開始做實驗。」
「嗯,我明白的,先生。」
「我來伊平鎮是為了閉關獨處。我不希望有人打擾到我工作。說到我的工作,之前發生了一場意外,導致我必須放慢腳步。我的眼睛……有時候會很痛,我需要在黑暗中休息好幾個小時。在我休息期間,如果有陌生人進房,就會對我造成不便……希望妳能了解。」
「當然了,先生。」霍爾太太點頭。「我可以請問——」
「我說完了。」陌生人明顯表示不想繼續聊天。
霍爾太太也只好住嘴,決定把問題留到下次再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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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霍爾太太離開之後,陌生人繼續站在火爐前,泰迪開始修理老爺鐘。
泰迪把油燈放在身旁,照亮雙手、鐘架和轉輪。
會客廳還是很昏暗,陌生人站在原地,一動也不動,安靜到讓泰迪有點緊張。泰迪一度以為會客廳只剩自己一個,於是抬頭一看,結果發現那顆繃帶頭透過大墨鏡瞪著自己,鏡片閃過模糊的綠色光斑。
那感覺實在詭異,一時之間,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對視。
接著泰迪低下頭。太尷尬啦!應該有人打開話匣子。對英國人來說,最適合的開場白就是聊天氣……
泰迪開口:「天氣——」
「修太久了吧?你怎麼還沒好?」陌生人顯然在壓抑怒火。「你只要修好時針的輪軸就好了。你只是在混時間——」
「沒問題,先生……再等一下。我剛剛看漏眼……」泰迪盡快修完,盡快離開。
出門之後,泰迪覺得很不高興。
「可惡!」他一邊踐踏積雪,一邊往鎮上去,自言自語道:「修鐘有一定的工序嘛!看你一眼都不行嗎?醜八怪!搞不好那傢伙是通緝犯,才會包成那副德性。」
在葛里森街的街角,泰迪遇上最近才跟「車和馬旅舍」老闆娘結婚的霍爾先生。霍爾是馬車司機,專門跑伊平鎮到席德橋的路線。
「你好嗎,泰迪?」霍爾先生隨口問。
「你家裡有個怪人!」泰迪怒道。
霍爾停車,親切地問:「怎麼說?」
「有個怪模怪樣的傢伙,入住了『車和馬旅舍』。他整顆頭包住繃帶,你根本不會知道他長甚麼樣子。對於陌生人,女人就是容易輕信。霍爾先生,他住在你們旅舍,卻連姓名都不肯透露呀!」
「你開玩笑!」霍爾說。
「是真的。至少住一個禮拜。你這個禮拜都趕不走他啦。我聽他說,他明天會運很多行李箱過來。希望箱子裡不是甚麼怪東西吧!」
「我要回去處理一下。」 霍爾說。
泰迪傾訴之後,如釋重負。
結果霍爾先生一回家,就被霍爾太太責問:「你為甚麼在席德橋逗留那麼久?」關於陌生人的事,她也只是含糊帶過。
但不管怎麼說,因為泰迪的話,霍爾先生的心中已埋下懷疑的種子。陌生人在九點半上床睡覺,霍爾先生立刻跑去會客廳,仔細展開搜索,找到一張陌生人留下的計算紙,紙上寫著一些數學算式。
臨睡前,霍爾先生向老婆叮囑:
「明天早上,記得要仔細檢查陌生人的行李。」
「你先管好你的事吧!我會管好我的。」霍爾太太回應。
當天晚上,霍爾太太夢到被幾顆像甘藍菜的白色大頭追趕,頭上有兩顆大大的黑色眼睛,下面的脖子長到看不見身體……霍爾太太當場驚醒,因為堅信自己是個理性的女人,所以壓抑住內心的恐懼,翻身後又繼續熟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