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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、實驗調查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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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
第二天,陌生人的行李隨馬車穿越融雪而來。
行李當中包括兩個大皮箱,另外還有一箱書和十幾個條板木箱,裝滿禾稈草和玻璃瓶罐。
霍爾先生好奇出來看看,和郵遞員菲倫賽閒聊。
這時候,陌生人全身包得密不透風,不耐煩地出門,走近菲倫賽的馬車,沒有留意到菲倫賽的狗。
「把箱子搬進來!我等得夠久了。」
陌生人走下台階,想去搬小條板箱。菲倫賽的狗突然跳起,朝他的手套直撲上去。霍爾先生連忙退開,因為他很怕狗。
菲倫賽大叫:「躺下!」同時抽出鞭子。
他們看到狗嘴從陌生人的手上滑開,跟著又往旁一跳,咬住陌生人的腳,發出褲管撕裂的聲響。
然後菲倫賽的鞭子抽過來,狗兒慘叫一聲,躲到馬車的車輪下。一切在彈指之間發生,完全沒人說話,沒人叫喊。
陌生人看了看自己被咬破的手套和褲子,接著他轉身衝上台階,進入旅舍,看來是要回去房間。
「壞傢伙!」菲倫賽說著跳下馬車,舉起鞭子,狗兒一直躲在車輪後面。「過來!你最好給我過來!」
「他被咬了。我要去看一看他。」霍爾先生跑入旅舍,在走廊上遇見老婆,便立刻告訴她:「郵遞員的狗咬傷了客人!」
霍爾先生直奔二樓,客房的門微開。
他沒敲門,直接推門進去。
百葉簾都放下來,房內光線陰暗。
霍爾先生瞥見一幅極度詭異的景象——似乎有條沒有手掌的手臂朝他揮來,另外還有一張有三個大洞的白臉。接著霍爾先生感覺胸口遭受重擊,被人往後推,房門當面狠狠關上,隨即上鎖。
事情發生得太快,霍爾先生搞不清楚剛剛看到了甚麼,只能站在陰暗的樓梯小平台上發呆。
兩分鐘後,他又回到「車和馬旅舍」的正門外面。
菲倫賽重複事發經過,霍爾太太指責他的狗咬她的住客,對街的雜貨店老闆哈斯特過來打聽八卦,鐵匠山迪就來說三道四。加上圍觀的女人和小孩,所有鄉民都在大放厥詞:「我才不會讓狗咬我呢!」、「這種狗有問題!」、「它為甚麼咬他?」……
霍爾先生站在台階上聽著,努力回想剛剛在樓上看見的情景。可惜,他的字彙有限,無法向別人形容他看到的景象。
「那位住客怎麼樣啦?」霍爾太太問。
「他說他不要人幫忙。我們最好把他的行李搬進去。」霍爾先生回答。
「傷口應該要立刻消毒。」哈斯特先生說。
「如果是我,就會射殺那條狗。」人群中有個女人插嘴。
狗突然又開始狂吠。
「快點!」陌生人出現了,他就站在門口,拉高衣領,壓低帽緣。「快點幫我把東西搬進來!」
鄉民當中,某個不知名的圍觀者指出:「他換了褲子和手套呢!」
「先生,你有受傷嗎?很抱歉我的狗——」菲倫賽上前道歉。
「我沒受傷。皮都沒破。快點搬東西。」陌生人回應。
霍爾先生發誓有聽到他罵髒話。
當行李搬進了會客廳,陌生人迫不及待開箱。滿滿都是裝了粉末和藥水的玻璃瓶,還有天秤、試管等實驗用品。鎮上的藥局都沒有這麼多瓶瓶罐罐。六個箱子都是這樣東西,陌生人翻完東西後,立刻開始工作,完全不管滿地的禾稈草和還在屋外的那箱書,也不管其他搬到樓上去的行李。
霍爾太太送晚餐過去會客廳,只見陌生人完全埋首工作,竟沒聽見她走了進來。當她刻意大聲放下餐盤,他才微微轉頭,又立刻轉開。他現在沒戴大墨鏡,在霍爾太太的眼中,他的雙眼就像兩個大洞。
陌生人忽然戴起眼鏡,然後轉身面對她。她正要抱怨滿地都是禾稈草,結果被他搶話:「我希望妳進來前最好先敲門。」
「我有敲,只是——」
霍爾太太只說到一半,陌生人已打斷:
「或許妳有敲門。但是我做實驗時非常專注,只要有一點打擾,一點開門聲,都會影響我緊急重要的實驗——我必須請妳——」
「好的,先生。你喜歡的話,隨時可以鎖門。」
「好主意。」陌生人說。
「至於這堆禾稈草,先生,如果我可以清——」
「不。如果禾稈草造成困擾,請妳記在賬上。」他低聲嘀咕了幾個字,聽起來很像髒話。
陌生人站在原地,散發著戾氣,一手拿著玻璃瓶,一手拿著試管,古怪的模樣令霍爾太太戰戰兢兢。但她是個果敢的女人,終於主動開口: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我想知道,先生,你要付多少錢——」
「一先令——記在賬上。一先令夠了吧?」
「那就這樣。」霍爾太太將桌布鋪在桌上。
陌生人轉身坐下,外套衣領朝向她。
之後,他一整個下午都鎖著門工作,基本上靜悄悄的。不過會客廳曾一度傳出玻璃瓶碰撞般的巨響,然後好像有玻璃摔破的聲音,還有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。霍爾太太擔心出事,走近門口偷聽,就是不敢敲門。
只聽到陌生人自言自語的叫聲:「我不能這樣下去了!不能這樣下去!三十萬、四十萬!數值太高!我一輩子都會這樣了!耐心!要有耐心……蠢死了!蠢死了!」
吧台那邊傳來聲響,霍爾太太不情願地走去查看。當她再度回來,會客廳裡已經安靜下來,看來陌生人又開始專心工作。
後來,當霍爾太太端茶進去,發現屋角有一堆碎玻璃,還有擦不乾淨的金色污痕。
「這是甚麼回事啦?」她忍不住問。
「都記在賬上!別來管我!如果有甚麼損毀,都給我記在賬上。」陌生人喝罵完畢,繼續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寫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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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晚,鄉間的啤酒館。
「我告訴你一件事。」菲倫賽神秘兮兮地說。
「甚麼事?」泰迪問。
「你們在談論的那個傢伙,被我的狗咬的那個呢……呵,他是黑人。至少他的腳是黑色的。我有看到他褲子和手套破掉的地方。正常來說,應該會看到皮膚的顏色,對不對?沒有,真的沒有,那裡只有一片漆黑,就跟我的黑帽一樣黑。」
泰迪說:「可是,他的鼻子是粉紅色的!」
菲倫賽沉吟道:「那倒是沒錯。我也知道。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。泰迪,那傢伙是雜種……他的身體黑一塊、白一塊的。因為混血,他羞於見人,但他的膚色不是統一的,而是分別有不同的色塊。我聽說過這種事……就像混種馬一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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陌生人就這樣在伊平鎮住了下來。
儘管霍爾先生經常拿些繁瑣的小事抱怨,但霍爾太太都不理他。直到四月底,陌生人手頭開始拮据,霍爾太太才終於有所動搖。
「等到夏天吧!」霍爾太太向老公說:「等到我們有新的住客,到時候再看看怎麼辦。他或許有點難伺候,但不管怎麼說,他還是準時支付賬單。」
陌生人不上教堂,禮拜日跟平常日子沒有差異,就連服裝打扮也一樣。他的工作也是斷斷續續的,有時候一大早就下來忙得不可開交,有時候又很晚起床,在客房裡來回踱步,自言自語好幾個小時,偷懶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抽煙睡覺。
陌生人完全沒有跟外界聯絡。他的脾氣陰晴不定,自言自語的怪癖似乎日趨嚴重,但就算霍爾太太刻意偷聽,還是聽不懂他在說些甚麼。
這個怪人白天足不出戶,只有到了黃晨時分,他才會包緊全身出門透氣。不管天氣寒冷與否,他總是挑選最僻靜、最陰暗的道路。
突然在黑暗中看到戴著大眼鏡的繃帶頭,這是相當嚇人的事。某天晚上九點半,泰迪走出酒館時,就被陌生人這顆怪頭嚇得半死。晚上看到陌生人的小孩會夢見怪物,而他厭惡小孩就跟小孩厭惡他的程度差不多。
在伊平鎮這種小地方,怪模怪樣的男人自然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所有人都在推測陌生人的職業。每當有人問起,霍爾太太就會解釋:「他是『實驗調查員』啊!」別人問她實驗調查員是幹甚麼的,她就會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,說道:「所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應該都知道實驗調查員是在『發現新事物』。」
人們流傳一個很有趣的說法,就是說陌生人是個罪犯,打扮成這樣是為了躲避警方的耳目(這個謠言其實是泰迪散布的)。
事實上,二月中旬到二月底之間,都沒有發生過甚麼重大的刑案。學校助理高德先生發揮想像力,宣稱陌生人是個無政府主義分子,正在製作炸彈。
還有一群人傾向菲倫賽的說法,接受雜種人或類似的觀點。有人說如果能賺錢的話,陌生人肯定會在慶典時上台賣藝。也有人認為陌生人只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瘋子。
鄉下人都有點迷信,不過在四月的事件發生之前,鎮民都不會往超自然的方向去想。
總而言之,伊平鎮的人都不喜歡這個陌生人。他們看到他走來,都會刻意避開。有時候當他出現,有些年輕人就會拉高衣領,壓低帽緣,跟在他身後模仿耍弄。
當時有首歌叫「鬼怪人」,老師會在課堂上教唱。每當有一兩個鎮民聚集,而陌生人剛好出現時,他們就會吹起這個曲調,接著小孩就會在他身後大叫「鬼怪人!」然後得意洋洋地跑開。
小鎮醫生卡斯充滿了好奇心。
陌生人的繃帶激起他在醫學方面的興趣,一千零一個瓶罐的傳言也引起他的嫉妒。整個四月和五月,他都在找機會跟陌生人攀談。最後,機會來了,卡斯借用醫療募款的名義,到訪「車和馬旅舍」。結果,大大出乎卡斯意料之外。霍爾夫婦居然連陌生人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「他有說姓名。但我沒聽清楚。」霍爾太太撒了個謊,她覺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住客的姓名,這實在有點蠢。
卡斯敲了敲會客廳的門,開門進去。
裡面的陌生人罵了句髒話。
「抱歉打擾。」卡斯進門後,就關上了廳門,不讓霍爾太太聽見他和陌生人聊天的內容。
接下來十分鐘,霍爾太太只依稀聽見會客廳裡的交談聲,然後是一下驚叫聲、腳步聲……椅子翻倒、有人哈哈大笑……最後廳門打開,卡斯衝了出來,頻頻回頭去看,臉色相當蒼白。
卡斯沒關門,也沒看她,直接穿越走廊,步下台階,接著她聽見他的迅速遠離旅舍的腳步聲。
至於會客廳這邊,陌生人將帽子拿在手上。霍爾太太只敢站在門後偷看,看不清楚他的臉。接著她聽見陌生人輕聲竊笑,然後是他走近門的腳步聲,會客廳的門重重關上,旅舍陷入一片死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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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斯直接去找教區牧師邦丁。
「我瘋了嗎?」卡斯進入小書房,劈頭就問:「我看起來像瘋子嗎?」
「怎麼了?」牧師問。
「旅舍那傢伙——」
「嗯?」
卡斯喘了口氣,竭力鎮定下來,才告訴牧師剛剛會面的經過。
「我進去找陌生人,請他募捐醫療基金。他雙手插在口袋裡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我說我聽說他對科學感興趣。他說是。他一直都在吸鼻涕,顯然感冒很嚴重。房間裡到處都是瓶瓶罐罐和化學藥劑,有一股夜櫻草的氣味。我問他:『你是在做研究嗎?』他說是。『長期研究?』『非常長期。』他說,有人給他一個配方,非常珍貴的配方——他不肯說有甚麼用。」
卡斯喝了一口牧師遞過來的酒,定了定驚,才說下去:
「我問他關於配方的事。他生氣地說:『可惡!你在打聽甚麼?』我馬上道歉。他吸鼻涕的時候,窗外的風吹起那張配方。房間裡有壁爐,那張配方飄了進去,火光一閃,已經起火燃燒。那傢伙衝過去抓那張紙,就在這個時候,他的手露出來了——」
「然後呢?」
「他沒有手——袖子裡空蕩蕩的。老天呀!我以為他是殘廢!裝義肢,拿下來了。接著,我覺得怪怪的,如果裡面沒手,衣袖是怎麼撐起來的?但衣袖裡真的空無一物,直到手肘的位置都沒有手臂。『老天!』我大喊出來。然後那傢伙停止動作,透過那副大墨鏡凝視我,又看了一看他自己的袖子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就這樣。他沒再說話,就一直瞪著我,然後把衣袖塞回口袋。我問他:『你是怎麼移動空袖子的?』他說:『空袖子?』他立刻起身。我也跟著站起。他慢慢走來,緊貼在我面前。我沒有退縮,但其實心裡很怕……他一聲不吭揚起衣袖,伸到我的面前。衣袖裡還是空蕩蕩的,我怔怔地看著空衣袖朝我伸過來,感覺很詭異,然後——」
「怎樣?」
「有東西——感覺像是拇指和食指——捏我鼻子。」
「哈哈!」邦丁大笑。
「真的甚麼都沒有!」卡斯尖聲叫道:「你愛笑就笑,但我可嚇死了!我推開他的袖口,轉身奪門而出——我推開他的袖口時,感覺就跟碰到一條手臂沒有兩樣。偏偏就是沒有手臂!」
邦丁尋思片刻,神色懷疑地看著卡斯。
「很有趣的故事。真的非常有趣。」